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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re does such tenderness come from?

退相干 【少爷和我】RPS

退相干


张哲华x詹鑫 rps无差

 

如果将张哲华的人生制作成一部五分钟的短片,那么二十七岁之前的那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岁之后的几十年都是快速播放,占据四分钟长度,浮光掠影,繁花锦簇。

只是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会被剪辑成一分钟。那一分钟缓慢,浮动,走在路上,头上有星光,空气粘稠,时间里都是雾气,千丝万缕。而当张哲华试图回忆起那一分钟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因为时间久远已无法记起所有的细节。但有那么三秒钟,他记得,是第一场公演结束幕布放下后的三秒钟,他与詹鑫四目相对,准确地说是八目相对。那三秒他在想什么,他忘了。而詹鑫在想什么,他无从得知。肾上腺素使他耳鸣,但他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正在发生,已经发生。

举一个拙劣的比喻,被观测的波函数开始坍塌,宇宙无中生有,东七门的蝴蝶振翅,千山下了一场暴雪。

 

-01-

遇见詹鑫之前,张哲华已经在米未待了三个月。他称不上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最早带来的行李箱装着毛衣和外套,慢慢发现天亮得越来越早,他也只是在淘宝上下单了几件外套。温度尚好适应,忧虑和焦躁却无从掩饰。

他和很多人搭档磨合过。正如爱情和咳嗽无法掩饰,糟糕的默契比单纯饭菜口味的差距明显得多。经纪人问他,适应得怎么样。他想了想,说不错,和拍戏没什么两样,适应得很快。

这倒不是说谎。他的确只会表演,因为没有写稿能力,和几组演员一起搭档,排练现场几乎没有静下来的时候。喜剧演员们,一根针从桌子上落下,掉到地上之前也一定要造出梗把它接住。

让针掉到地上的人是可耻的。

长期以往下来他发现自己习得一种新的笑声,从胸口里沉下一口气,喉咙发声,慢慢成为条件反射。有一天和他一组的郭耘奇说,华子好高冷。他愣了一下,没有话出口,反而先笑了几声。

他这时候意识到问题。出了排练室,他给经纪人发微信,问后面有没有接戏安排。

怎么了哥,经纪人不解,最近戏不好接。

张哲华没有回复,推开门要回排练室之前碰到了一个PD,PD说明天下午还有个workshop,给没有分组的人最后一次机会。

李逗逗这时候从走廊经过,落单的人是可耻的,她说,我最可耻。等pd走开,她自言自语,李逗逗,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张哲华看了她一眼,独角戏演员是多么可怕,自己落下的针自己接,自己的梗自己圆。李逗逗也看他,问他,你搭档找得怎么样了。我有个朋友明天也要去workshop,你可以和他聊聊。

张哲华心里生出一种凄凉,但他还是答应下来,授人以搭档,胜造七级浮屠。

那天回家之后张哲华收了两个快递,分别是他买的防晒霜和防晒外套。他把快递盒丢进行李箱,连包装都没有拆开。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微信推送告诉他,今天是小满第一天。天气微阴,米未的食堂有红烧肉,李逗逗拼单的奶茶忘记去冰,一切和所有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一样,除了张哲华在这一天遇到了詹鑫。但话说回来,每一天的相遇也都不相同,所以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

 

詹鑫不是第一次来这个比赛。和所有的自由职业者一样,詹鑫最大的优点是他的主观能动性。他一次一次被淘汰,却乐在其中。石介甫说事不过三,没准这一次就成了呢。

詹鑫拿着布不紧不慢地擦他那副黑框眼镜,李川给他发了语音让他加油。李逗逗问他,你到哪儿了,直接来二楼的workshop吧。

詹鑫发挥他一贯的layback风格,到workshop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聊得热火朝天,社交破冰是他最不擅长的环节,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只和李逗逗匆忙打了一个招呼。后来陆续来了几个些许眼熟的演员和编剧,詹鑫读了几次本,期间还要应对一些从未涉足晋江文学领域的专业人士的质疑。对,管家叫龙傲天,台词略微恶心,我还可以再改改……一个小时过后他开始心猿意马,对每一个对他本子提出质疑的演员提出质疑,不够高,不够白,不够帅,不够……有信念感。

张哲华过来之前他正低头在桌子底下试图收起笔记本的电源,读下本吗?张哲华问。詹鑫说,行,你自己看一下。

张哲华面无表情地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有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詹鑫从来不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用刘旸的话来说,他18岁那一年就已经和自己和解,他没有取悦他人的冲动,更不擅自背负不需要背负的责任。等张哲华已经看完本子第二遍,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哲华说,挺好的,有的地方感觉编剧有点神经。詹鑫嘿嘿地笑了几声,他这个时候终于看清了张哲华的正脸,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有李川的戾气,脸部棱角很少,几乎还是个小孩。

要不我演演?张哲华问他,我是演管家吗?还是你演管家?詹鑫说随便,你演管家吧,你帅。

寻常演员应该适应这样的赞美,但张哲华对语言中的不真诚很敏感,他有一种天真的、刨根问底的执着,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头。

他沉默了一下,说好。詹鑫和他顺了一遍情节的框架,张哲华演到一半,停下来在几个地方加了几个梗。演到最后几乎是即兴,詹鑫没有和陌生人演过即兴,这超出他的舒适范围,让梗掉到地上的喜剧人是可耻的。詹鑫常常在即兴的时候这么想,和一个人就是一个队伍的佳佳和李逗逗比,他流露的无所适从才令观众发笑。但张哲华身上没有攻击性,他愿意停下来和詹鑫一起等一个瞬间,针掉到地上,万籁俱静。詹鑫在话语和话语间找回呼吸的节奏,他停顿的时候张哲华不抢拍,只是安静地等他。

张哲华最后问他,想要组队吗?

 

这是第三个龙傲天。詹鑫想起石介甫说,事不过三。可詹鑫的三是三天,张哲华的三是三个月。

这件事并没有被张哲华用来大做文章,和詹鑫私底下相处时他们却默契地不提这些,就像詹鑫也不爱提起李川的名字。詹鑫知道这样的坚持有种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但他珍惜这种坚持。他在一段关系里不做迈出第一步的人,只是等待时间或者不可抗力把他推远或者推近。

詹鑫大部分时间并不瞻前顾后,也毫无忧虑。单立人他的同事们有人提起复读经历,说无数次在噩梦里梦见坐在考场答数学考题。詹鑫的梦却像个婴儿,从高处坠落或者踏空楼梯。他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也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詹鑫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只拥有物理性的恐惧。

直到很后来他开始反复梦见一个同样的场景。他站在舞台上,等什么开始,等什么结束,又或者在等一个人。但总而言之他等的都没有发生。每一次从这个梦里醒来,他都试图回忆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可回忆一个梦又是何等困难。詹鑫想,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可如果你都无法给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又是真的错过吗?这个世界有这么多无限的可能,并不是每一种都会发生。詹鑫却逐渐开始害怕做这个梦,他想他是害怕哪一天在梦里他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在习得噩梦和恐惧之前,在这个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在米未办公室改造的二楼workshop里,詹鑫不假思索地回答张哲华,你就是龙傲天了。

 

-02-

艺术家是痛苦的,不遭受折磨无法创造真正的艺术。四川省青年幽默家土豆如实说。

李逗逗说,我看鑫仔就一点都不痛苦。

过来串门的青年幽默家看着坐在地上打王者荣耀的张哲华和詹鑫,叹了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不会走位的伽罗詹鑫被项羽平a点死,抬起头大言不惭,因为我创造的那不是艺术,那叫快乐。你创作都不快乐,观众怎么可能快乐呢。

土豆听不懂但大为震撼,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厚颜无耻之人自然只和厚颜无耻之人搭档,张哲华说,我们就挥洒天赋就行了,对吧鑫仔。

李逗逗说他们可真幽默,真不要脸。

那一局打了整整半个小时。兰陵王杀了对面的法师27遍也无法挽救一个喜欢和项羽平a的伽罗。水晶爆开的那一刻张哲华揉了揉眼睛,问詹鑫是不是下楼去吃饭。

詹鑫站起来得太猛导致眼前一黑,他看着周围忙着写稿排练的艺术家们,问张哲华,你觉不觉得我俩有点过分。

那可不,张哲华说,你一个射手,死了15次,怎么不过分。

詹鑫放弃了,说走吧,下楼吃饭,上次回锅肉挺好吃的。

食堂仿佛是高中生活的写照,卷王如刘同连吃饭都对着电脑,普通人如李逗逗,窝在角落认真吃饭。差生如詹鑫和张哲华,刚出现在食堂,就遭受pd的无情询问,鑫仔,来食堂找灵感了啊?

可不是。詹鑫夹了一个鸡腿。pd说你看看这个鸡腿,像不像你今晚要交的第一稿脚本?詹鑫不说话了。张哲华在一边偷笑。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pd说,张哲华你明天展演准备演啥?演即兴吗?

张哲华起了一个范说,皇上,臣妾如今已经年老色衰,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新人的。皇后,秀女虽好,跟你一比,那不相形见绌了吗。詹鑫接上了话茬。

Pd问,你俩当我不存在呗?

演完了当然还是要回去快乐创排。和詹鑫搭档是种与众不同的体验。第一个星期张哲华因为詹鑫别于众人的睡眠规律焦虑了很久,李逗逗说,你就当他是一个考拉,觉多且密。张哲华说,这是安慰吗?与此同时考拉本人甚至在打呼。

在詹鑫这一天第三和第四场觉的间隙里,张哲华想,他们会不会不能晋级,在这里就淘汰。但后来他又想,如果那一天没有遇到詹鑫,他现在或许都不会还在这里。

酣睡的詹鑫却不知道自己搭档的内心活动,他把自己的懒散归结于两个原因,运气好以及有天赋。话虽是这么说,说不害怕失败其实也是在骗人。但他总像一个编写拙劣的代码,在从a点前往b点的路上,无法走一条路程最短的直线,常常被沿途的其他风景吸引去了注意力,总是有很多无可避免的节外生枝。比如他在复读那一年和在楼梯上对上眼的女孩开始谈起恋爱,比如他在报考会计职业考试的路上去听了一场单立人的开放麦,比如他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和张哲华组队的同时,似乎有其他的一些什么也在发生——

总而言之詹鑫并不忧虑。正式展演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放得更开,张哲华简直开始怀疑他是天生的演员。詹鑫很老实,说我艺考的时候分数差了那么一点,就够得上中戏。我想了要复读,但是还是觉得靠艺术吃饭不大靠谱。这么厉害?张哲华问,差了多少分啊?你差点就成我师哥了啊。也就那么一百来分吧,詹鑫说。张哲华当场表演了一个掉凳。

玩笑归玩笑,和詹鑫相比,张哲华甚至觉得自己更为焦虑。喜剧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上一次展演响的包袱,很可能到了下一场就寂静无声。对于张哲华个人来说他觉得无所谓,但那些毕竟都是詹鑫历尽没那么千辛但也花了那么些功夫想出来的包袱,他不会觉得是不是对得起观众,但总怕对不起詹鑫。

詹鑫偶尔会给他调整节奏。这是几乎奢侈的机会,讲单口的时候他几乎只有几天时间打磨一套段子。在米未他用了两个月,慢慢把张哲华调成龙傲天。剧本的雏形是和佳佳一起做起来的,先前的侧重点和底都不同。詹鑫知道有哪里不对,但修整这些细枝末节,却几乎耗费了他后续排演的所有时间。一万个演员有一万个哈姆雷特,詹鑫拥有过三个龙傲天,很难说哪一个更适合,他想,只是在那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他遇见了张哲华,才有了最后站在舞台上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把最后的剧本发给佳佳看,问佳佳的感想。她发了一首陈奕迅的老歌,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矫情,詹鑫评价。

谁知道到了正式录制之前詹鑫却是破防的那一个。在上台之前他问张哲华,如果节目被快剪了怎么办。他们这时坐在后台的幕布后面,其他的演员在试麦,导演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马东和李诞在闲聊一些有的没的。真实感在这一刻才排山倒海一般涌来,詹鑫的发际线粉已经补无可补,化妆师终于走开。

张哲华说,不会,要勇敢,鑫仔。他站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詹鑫看不清他的脸,无法猜想这是否是一个玩笑,只是报以沉默。张哲华握住他的手,詹鑫记得他的手掌和自己的一样冰冷。音乐声似乎停了,马东也没有继续说话,一切都很安静,一根针掉到地上,詹鑫听见自己的呼吸震耳欲聋。他看见张哲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开口之前李逗逗补完妆回来,张哲华松开手,坐回了他的位置。

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马东说下一个节目是少爷和我,准备好了吗?他们的pd大声回答说准备好了,来吧。

幕布拉起来之前詹鑫最后又看了一眼张哲华,他带着金丝眼镜,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一个他们彼此都没有再次回忆的瞬间。因为没人再次提起,詹鑫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人的记忆最缺乏准确性,舞台下的这些时刻也没有被摄影机记录,他不问,张哲华也不提,这些就默契地变成了假的,没有人说,就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提。比如詹鑫在舞台上掉了一只鞋子,比如张哲华被弹回来的道具门砸了一下,比如少爷和我赢得满堂喝彩,拿了第一轮竞演第三名。

 

-03-

比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更难的,是作为一个underdog,从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小角色,逆袭到故事的主角,还要依然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

深知这一点的詹鑫在第二赛段崩溃了。

张哲华一开始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后来发现这一切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一直到正式录制前一个礼拜,他们两个决定推翻一个已经排了五遍的本子。

他们很少排演到半夜,但那一晚他和詹鑫在米未待到了后半夜。跟拍的pd都回家了,他俩和六兽还在房间里坐着,詹鑫让六兽打车回家,等六兽走了之后,他问张哲华,如果现在开始重新排一个本子,最坏的结局是赶不上下一场的正式录制,你愿意吗。

张哲华知道詹鑫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说我相信你,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

詹鑫无从判断张哲华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无奈,他面对的压力和挫败感让他也无暇去判断这些。他的本意是根据主题重新起一个本子,但却发现这行不通。李逗逗说,其实可以继续刘波和龙傲天的故事。詹鑫何尝不知道这是简单又讨巧的办法。观众喜欢看,李逗逗说,你算老几。詹鑫看到坐在地上盘着腿记台词的张哲华,但张哲华不能永远是龙傲天,詹鑫也不能永远是刘波。

在这个节目里,你们就是。李逗逗说。

 

即便决定了起新本,过程还是一场灾难。刘旸一遍遍地陪着他们磨,勉强上了一次展演,底下的笑声稀稀拉拉,詹鑫知道这笑声是给管家龙傲天和少爷刘波的,不是给警察刘波和警察龙傲天。

Pd这一段时间刻意不来他们的排练室拍镜头,张哲华说来了能拍什么,拍你薅头发吗?他抱了吉他来练习室里,但在詹鑫扣字时又不敢发太大声音,只是反复弹几个和弦。

詹鑫有时跟着哼哼,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不时会想过去。张哲华跟着和声,记忆中第一赛段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脑干。终于逗笑了詹鑫。

又改了几天的本,最后一次展演之前兵荒马乱,张哲华说,听说隔壁某某某他们昨天还在改本。詹鑫的眼睛掉进了屏幕里,说嗯。张哲华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詹鑫说,要不然,咱们展演别去了。

张哲华用了几秒钟接收这个信息,但他知道,当詹鑫问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内心已经有一个答案。所以当詹鑫提出一个要求,他不会留下回旋的余地。张哲华说,我相信你。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大不了咱们聚个躬,说对不起,演不了了,然后表演一个当场退赛。然后呢,詹鑫问。然后……然后让石老板给咱们道歉。张哲华说。

詹鑫笑了,你又不是单立人的。编外人员,张哲华说。

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那个晚上他们安静地继续改本子,没有人提起展演,这是他们对彼此的默契。但詹鑫真的想过退赛,石介甫问,怎么不去展演。詹鑫说,保存感情,多排练,就假了,我要保留最真实的那个反应去录制。哦,懂了,石介甫说,本子太烂是吧,怎么,又准备退赛了?詹鑫说,如果不是怕耽误哲华,大概就真的退了。

石介甫说的不完全错,但詹鑫也并不完全是在瞎编。他对反复排练的厌恶一方面是来自于懒惰的个性,另一方面是他享受感情的临场性。他在单立人也逃避排练,他认为最真的东西只能发生一次,他宁愿让那一次发生在舞台上,灯光下,观众眼里,不是一片漆黑的排练室。

他的搭档佳佳对此深恶痛绝,但张哲华却无所谓,这是经受过正统戏剧训练带来的能力,张哲华可以演一万次龙傲天,每一万次的龙傲天都用一样的真心,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支离破碎。他甚至享受这个过程,普通人只能活一个人生,演员张哲华可以在舞台上活一万次,每一个宇宙里不一样的龙傲天都有不一样的可能性,每一次心碎都真实,都从普通人张哲华身上掉下一小片灵魂。

詹鑫评价他聪明,能够举一反三的演员都是了不起的,斯特拉斯伯格在龙傲天身上停留了五秒钟,张哲华因而学会了徒手接子弹、以一敌二百、用真心痊愈伤口,这些都是真的,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被张哲华耳濡目染,詹鑫以为自己会无师自通,事实却棘手得多。这时候他会偶尔怀念起和刘旸搭档,单口喜剧演员不相信相信的力量,真实和虚假没有边界,单口喜剧演员只信仰笑声。

张哲华从景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他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詹鑫,顺手拿了盒饭回去创排间。房间里连灯都没开,他以为没人,但差点被詹鑫的笔记本电源线绊倒在地。

怎么,黑暗里emo啊?张哲华说。可不咋,詹鑫说,全完了,想退赛,这破玩意儿观众care吗。

这是他们写在创排间门口白板上的自省之一。张哲华以为这是詹鑫从哪一本讲sketch的教科书里抄下来的。詹鑫说这是他自己总结的喜剧原理。但詹鑫补充,像这样的临场比赛,一般赛程进行到一半,创作选手就会把这些创造原理丢到一边,只要能被观众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张哲华感叹,不愧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二过米未而不入的参赛选手。

观众不care,可观众想看我们两个。张哲华说。他纠正,观众想看龙傲天和刘波两个。

我知道,詹鑫说。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詹鑫在电脑上放了一首友情岁月,张哲华评价这是上不了番,用bgm硬凑。陈小春结束了后面居然是陈奕迅,詹鑫发指的品味让他们二人都陷入沉默。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他们两个用蹩脚的粤语跟唱,结尾的时候张哲华拿了自己的陈年牛仔外套假装是警服,送到詹鑫手里,詹鑫闻了闻,说怎么一股条子味。张哲华说,师哥,恭喜归队。这是怎么圆回来的,詹鑫现模仿了一个刘旸,张哲华笑得肩膀颤抖。

 

第二赛段快要结束之前米未通知他们去接受采访。单立人没有置装费这一说,张哲华的公司先前根本不知道他来参赛这事。李逗逗说,第一印象很重要,与此同时她戴着黑框眼镜素颜没有刘海。好歹涂个唇膏呢李逗逗,刘旸说。逗逗天生丽质,詹鑫永远在支持李逗逗的第一线。

李逗逗也许是天生丽质,但詹鑫大概率不是。张哲华自掏腰包,花大手笔给他和詹鑫买了情侣装。詹鑫收到衣服的那天大家都在,李逗逗问,要不要让米未报销。詹鑫说,我很感谢,但又觉得你在攻击我。想了一想,加上三个字,的衣品。不要刻意解释,刘旸说,解释就是掩饰。

詹鑫把衣服穿回了家之后发现他一没有熨斗,二没有滚筒洗衣机,记错采访日期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索性把衣服带回了米未,寄留在了米未更衣室,蓝色外套挂在灰色套装旁边,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詹鑫哼了几句。张哲华这时来找到他吃饭,什么咒。紧箍咒,詹鑫说。好pe的梗,张哲华连配合他演一段的兴致都没有,再不去豆角都没了。他们于是熟练地躲开pd的镜头,偷溜去食堂。

采访和正式录制进行的一样顺利。詹鑫想张哲华说的没错,观众想看的是你们两个人,只要观众喜欢你们,你们从此无往不胜。

坐在后台补妆,詹鑫和张哲华接受这一天的第三个采访。詹鑫的外套被熨得很平整,他想,张哲华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尺码的?

 

-04-

张哲华和詹鑫决定做自己想要做的作品。

东北是他们在彼此的过去上找到的最大公约数。这不奇怪。东北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人怀念。每一个东北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是离开东北,然后用一生怀念东北。

他们把主题定下来的时候,整个米未的东北人都很激动。土豆甚至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创排室,虽然后来他们注意到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李逗逗也在。主题里塞了越来越多的情怀,张哲华每一天都在听二人转。詹鑫从来没有在一个sketch上迸发这么多点子,pd找了唢呐、红手绢、棉袄,把创排室塞得越来越满。

他们找了一个吸血鬼的反差,原先是詹鑫演,但发现詹鑫已经对演怪人这件事筋疲力尽。张哲华临危受命,每天跟着歌剧魅影的音乐记台词。

创排室变大了,每天都有人来人往。也会排练到很晚,他们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坐着,一起排练的演员一个说南京话,一个说粤语,一锅天南地北乱炖的铁锅炖。张哲华在看二人转,詹鑫靠着他,不知不觉地觉得困了。张哲华用手掌托住他的肩膀,撑住他的重量,问他,要不要去沙发上打个盹。

詹鑫忘记自己那一天有没有睡着,但记得张哲华的手掌温度很低。和他们第一次上台表演前一样。

所以那也许是真实发生过的。詹鑫想。他没来得及再把这个念头继续下去,就睡着了。灯火通明,在米未的创排室。但他生出一个幻觉,他十五岁,在鞍山,春晚的背景声中,三姨在包饺子,二舅在和陌生人唠嗑,忘了是谁家孩子说,打车来的啊,大爷?他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睡着,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二姨问,吃饺子不?

詹鑫知道自己在做梦,醒过来的时候格外恍惚。张哲华在收拾东西,说姐姐们都走了,你走不走。詹鑫从沙发上下来,睡得头晕眼花,张哲华托了他一把,又走开了。詹鑫说你手掌真凉。张哲华说蝙蝠是冷血动物,能不凉吗。

 

他们在景里排练了很多次,彩排时詹鑫会刻意跳过后半场那句陪你三十年的台词。马卓君说怎么,波儿是不是害羞了。詹鑫便模仿英子的娇羞表情,避开这个问题。幽默是另一种自我防备。

每天都有几波人来参观他们的景,张哲华有的时候把自己藏在衣柜里,趁外面的人聊得正欢跳出来吓人。詹鑫觉得有趣,加入他玩了几次。真正被他们吓到的其实也不过是张小婉和管乐两个人。

衣柜里很窄,勉强容纳他们两个人。后面还放了一些道具,张哲华一个人站着将将够好,再挤进一个詹鑫空间便显得不够用。他们肩膀抵着肩膀。詹鑫侧着头听外面人在聊什么,土豆在唱二人转,吕严的吐槽听不清,李逗逗笑得很大声。隔着衣柜所有声音都很模糊,最清楚的反而是张哲华在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呼吸。

李逗逗问,鑫仔和哲华呢?

马卓君说,刚刚还在这儿呢,大概吃饭去了吧。吕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个关于他们两个人有多热爱米未食堂的玩笑。

詹鑫准备退开门,却被张哲华拽住了手臂。也许张哲华在等待一个完美时刻,但完美时刻就在他们两个人的等待中错过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轻,詹鑫想,还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事情吗。事实是真的有,张哲华发现他的斗篷被卡在了柜子的空隙里。詹鑫只好半跪下来,和张哲华一起狼狈地和米未糟糕的道具组做生死搏斗,张哲华觉得这个情景好笑得值得为之单独创造一个sketch。

詹鑫感觉到张哲华的肩膀在颤抖。詹鑫来不及考虑这个场面的荒谬性,他们真的靠得太过紧密,詹鑫甚至能闻到张哲华须后水的味道,柑橘或者是香草味,他分辨不清。还是张哲华刚刚吃了两个橘子?他想。

靠,张哲华轻轻地骂了一句。詹鑫问,怎么了?倒是很想看看这个场面还能怎么样变得更混乱。

隐形眼镜掉了,张哲华说。他半跪在地上四处摸索,这几乎是徒劳的,柜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光,詹鑫的手机也没有带在手上。詹鑫不近视,但视力也没有好到能在这个黑暗的狭小空间里找到地上一个半透明塑料片的程度。

张哲华的手指几次从詹鑫的脸旁边擦过去,詹鑫说,那不是你的眼镜,那tm是我的脸。张哲华笑得更厉害,手指几乎要捅到詹鑫的眼睛。詹鑫说你的手指上都是灰,求求你了就站着别动吧。张哲华倒是很听话,站着没有再动。詹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屏住呼吸,终于在张哲华脚边找到了他的隐形眼镜。

荒谬,太荒谬了。詹鑫对这出闹剧评价道。

张哲华说,怎么办,我手指上全是灰,要不你给我戴下吧。那个时候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戴的隐形眼镜是日抛,单纯地以为这幅隐形要支撑张哲华到正式录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够到张哲华脸上,张哲华呼吸地很轻,气息不像他的手掌温度这么低,吸血鬼居然也有呼吸,还是柑橘味道的,詹鑫的手背也变成了柑橘味道。张哲华的睫毛竖着往下长,他自己把眼皮掰开,詹鑫的手肘搁在张哲华的肩膀上,张哲华手掌撑着詹鑫的肩膀。

三厘米的距离,詹鑫想,吸血鬼的手掌,真的很凉。

这时外面有pd走过,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毫无理由。等脚步声过了之后,张哲华说,做贼心虚。詹鑫说,谁是贼?德古拉傲天说,别拿吸血鬼不当贼。

被银子弹穿过心脏,在范海辛面前都毫无遮掩的德古拉傲天怎么会做贼心虚呢。只有明明带足了三个月分量日抛,却依然哄骗詹鑫在一片漆黑的柜子里给自己找隐形眼镜的张哲华才会做贼心虚。

 

-05-

人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咒语是一种束缚,一个东西倘若无法命名,不妨说是不存在了。

没有创排的时候,张哲华会在排练室里看电影。那天看的电影里有这句话,他思考了一下,对詹鑫说,你看,我一直坚持叫你詹鑫,是有原因的。

张哲华说的没错。在米未的几个月,詹鑫丢失了他的名字,其实不光是米未。石介甫给詹鑫发了个微信截图,单立人的新人群,一半人在问,刘波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詹鑫其实不喜欢这样,但他天生好脾气,最大的坚持也许就是在正式录制的时候面对马东,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两遍。张哲华拍拍他的肩膀,说反正都是你。但詹鑫知道这不是真的。观众的感性,在延长龙傲天和刘波的生命。

四赛段的时候他们决定继续延长这个故事。李逗逗说,这就对了,和观众对着干的人没有好下场。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接受采访,直播……所有人都知道观众想看什么,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房间里的大象,张哲华和詹鑫有不说的默契,这一部分的现实被他们放到脑后,真人秀归根结底是演出,但又不能演,走在钢索上是最精彩的。

但另一方面,张哲华却有种隐秘的雀跃,还好和他一起走钢索的人是詹鑫。

詹鑫,一个普普通通的东北青年。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在word里写了两页剧本就会趴下睡十分钟。唯一不怕的大概就是别人的眼光。高三的时候决定复读,朋友都去了大学,一个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学校,被亲戚问起,他也没所谓。甚至在复读那一年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毕业之后又决定创业,他在朋友圈里发澡堂涨价通知,他的大学同学发的是普华永道年会照片。

张哲华其实觉得羡慕,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没有包袱,如此勇敢。每一天醒过来照镜子,看见的都是最完整最真实的自己。人都希望被别人喜欢,总会有伪装,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知道原本的自我是什么样子的。可詹鑫不, 詹鑫是一个把自己吃透了的人,他把自我里可以抖笑料的那一部分拿出来,打磨之后拿到舞台上,变成另外一个人格。所有的人格都可以和谐共处,不会丢失最原本的那个詹鑫。

和詹鑫不同,张哲华一直在伪装,每分每秒,只要詹鑫站在他身边,他就会把身体里最好的那一部分拿出来给詹鑫看。没有人能忍受每天戴十二个小时的隐形眼镜,张哲华就可以。詹鑫和他认识了六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他戴近视眼镜的样子。

张哲华躲在演员张哲华的后面。

演员张哲华不近视,不焦虑,不会因为想出来的段子被编剧删掉而不开心,是编剧詹鑫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认识的最好的朋友。

张哲华近视、被隐形眼镜磨得满眼红血丝、演龙傲天时候会想这一句词李川会怎么念,听到詹鑫说掉了鞋带会捡到新的绳子会伤心,希望成为詹鑫除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外的最好的朋友。

詹鑫不可以,不应该知道这一面。少爷刘波会包容管家龙傲天脆弱戾气暴躁娇气的好多面,可詹鑫会吗。

 

有一个说法,在人群中大笑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第一个看向对他们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件事是吕严讲的,讲得煞有其事。土豆说,我以为这后面有个包袱,说了五分钟,一个梗都没有啊?大家都笑了,吕严问,土豆你知道你刚才第一个看的人是谁吗?是我,吕严自问自答。

土豆有没有看吕严没人确定,但张哲华知道自己看的是詹鑫。这也不能怪他,詹鑫实在太爱逗张哲华笑。李逗逗说,张哲华,遇到你之前詹鑫没有那么爱讲烂梗,我要替全体单立人的同事和石老板好好感谢你。

即兴喜剧演员的必备练习,go ahead make me laugh,被詹鑫和张哲华执行得很彻底。詹鑫走在路上会突然停下来,说哲华,逗笑我。哪怕是在横穿马路,张哲华也会停下脚步即兴出一个烂梗,大多时候都不好笑,但只要有人说了这句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接上。这逐渐变成他们之间的默契。

后台录制,所有人都在嬉笑打闹,詹鑫问张哲华要不要吃面包,他说不要。张哲华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像是生气了,但詹鑫知道他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想。詹鑫有一种隐约的直觉,张哲华在隐藏什么,但这只是一个猜想,无法证实。他们和彼此相处的时间现在越来越长,詹鑫知道他如果想,他一定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詹鑫不愿意。

他选择逗笑张哲华,他太清楚怎么让张哲华笑了……如果有问题,笑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房间里詹鑫和张哲华只拥有彼此,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在短时间里如此密集的相处,难免会因为这样的经历而共生出感情,迸发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笑话。

詹鑫说,打车来的啊, 大爷?张哲华听了这个笑话一百次,但每次都还是会笑。有人问,詹鑫也会给其他人解释,杀死一个笑话最快的方式就是解释它。这个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彼此。

詹鑫想,他不知道张哲华会不会也和自己有同样的疑问,当这样的经历结束了,当他们离开这个房间,回去正常的日常生活,这种感觉会消失吗?还有什么会剩下。詹鑫平常是不思考这些问题的人,也许是张哲华有些时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开始思考更多。有时他在沙发上睡着,将醒未醒的时候能够注意到张哲华投来的视线,他醒过来坐起身后张哲华又会挪开视线。

詹鑫清清嗓子,说华子,逗笑我。张哲华于是讲了个笑话。窗外下了一阵雨,房间里是青草地的味道,一切都稀疏平常。只有张哲华知道,这平常脆弱地稍纵即逝,他和詹鑫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再进三厘米,搭好的积木城堡就会瞬间崩塌。

 

节目组让他们去拍杂志照片,在一个郊外的摄影棚里。现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一切绝不浪漫,房间里除了张哲华和詹鑫还有一大堆人,从头顶打下来的灯光让他们热得冒汗。

房间是橙色的,像是黄昏。黄昏不是一天中张哲华视力最差的时候,戴着隐形眼镜的张哲华甚至能看清詹鑫嘴边的痣,他伸出手来摘詹鑫的眼镜,詹鑫一动不动。动了才会让张哲华感到奇怪。张哲华在候场前的黑暗里牵他的手,在舞台上用手摩梭过他的后颈,在衣柜里骗他给自己戴隐形眼镜,詹鑫从没拒绝过,一二三木头人,詹鑫一定能赢得游戏,詹鑫搭的积木城堡永远最稳当。张哲华想,詹鑫的心是不是也是积木搭的。

在棚里拍完了他们又去室外拍。张哲华换了几套衣服,拍了很久。詹鑫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等着睡着了。摄影师说,张哲华,看我。他移开视线,直视镜头,也许是隐形眼镜戴得太久,眼睛里只有酸涩。张哲华不是独角戏演员,没法把内心戏份具象化,也不知道他此刻感受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后来张哲华想,也许他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詹鑫。

然而一个没有爱过的人怎么才会知道那是爱呢?没有见过红色的人,要如何解释红色?是太阳,是玫瑰,是血……人们注定只能挪用最接近的意象去解释——

但心跳加速是爱情吗?也可能是天气太热、灯光太晒、创排太晚睡眠不足。突然想要拥抱,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在北京被隔离了太久?他见到詹鑫会笑,不见到詹鑫会焦虑,在人群中听到笑话第一个看向詹鑫。这是爱吗。

爱到底从哪里来,牵手时候的末梢神经,后颈里洗发水的味道,戴隐形眼镜时候颤抖的食指。詹鑫会做梦吗,如果每次做梦醒来时候看见的都是张哲华,那他也会爱上张哲华吗?

这些都不能让詹鑫知道。张哲华翻他们接受采访时候用过的答案之书,试了很多次,没有再得到采访时候翻到的答案。

 

-06-

张哲华有时候很感谢米未这次糟糕而混乱的赛制设置。他和詹鑫的房间现在不只有他们彼此,吵吵闹闹,若是外面下起雨来,都没人能够察觉。

他和詹鑫之间的空白被填满了,他不用再把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放在詹鑫身上,平均分散给每一个队友,他想也许詹鑫也更喜欢这样。

张哲华猜詹鑫是不是知道一些,总有零星半点的证据出卖他。但以詹鑫的个性,他或许懒得去探究这些,詹鑫不给似是而非的答案,不问徒劳的问题。但张哲华不是,他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在詹鑫说想睡觉的时候掏出手机,给他定闹钟。蒋诗萌和李逗逗面面相觑,就这么贴心吗,哲华。张哲华盯着詹鑫看,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终于满意了,他收回视线,说咱们接着继续顺本,让鑫仔睡会儿。

李逗逗总结,职业管家的专业素养。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式的执着。张哲华想证明的,想要得到的,都是徒劳。詹鑫不施力,只受力,像一滩泉水,丢一万颗石头进去,最后也会归为平静。

蒋诗萌和李逗逗出去定外卖,房间里还是只剩下张哲华和詹鑫两个人。闹钟其实已经响过了一遍,被张哲华静音了,詹鑫有时自己会醒,有时张哲华就任着他睡下去。

创排间又大又空旷,张哲华咳嗽了一声,都能听到回音。他回过头去看詹鑫,怕詹鑫醒过来,又怕他不醒。

 

詹鑫没有完全睡着,他睡得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光怪离奇的梦,梦里他和张哲华在单立人的舞台上演sketch,台下鸦雀无声,一个观众说,可我们是来看少爷和我的……梦是现实恐惧的投射,詹鑫想,他知道这是个梦,却没法从梦里醒过来。

可还能感觉到张哲华的视线,他明明还在梦里。

詹鑫知道一些,知道一半,或许全都知道,他装作记不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才是藏在柜子里的那一个,有一个时刻他可以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但那个时刻被他错过了。他沉默地全盘接受,假装自己在做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一二三木头人,不要动。如果只有一个答案可选,那他就不会做错。

没有错的答案,也许平行宇宙里还有两个、三个、十个不一样的龙傲天,这些问题统统都没有对错,从来到米未的那一刻,他们就暴露在观测之下,不存在自由意志,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星星里写好。哪怕那一天他没有在二楼的走廊遇见张哲华,总还有别的方法会让张哲华变成龙傲天,宇宙万物自有其运行的道理,轮不上詹鑫插手。

 

张哲华决定在第二个闹钟响之前叫醒詹鑫。他给自己预留了五分钟时间,五分钟里可以发生很多,足够演完sketch的第一番,讲完一段脱口秀,搭一个积木城堡,再把它推翻。

詹鑫的眼睛闭着,张哲华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詹鑫的梦里会有什么,大概不会有恐惧沮丧害怕和失望。

闹钟响了,音量最小一格,还是震耳欲聋。张哲华把手机关了,握在左手里。李逗逗和蒋诗萌已经出去了半个小时,窗户外面好像在下雨,也有可能只是刮风。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这道选择题从来只有一个答案,詹鑫和张哲华彼此都心知肚明。

詹鑫睁开眼睛的时候,张哲华凑到了他面前,和他双唇相碰,短暂地吻了他。

他们用五个月的时间搭起了一座积木城堡。张哲华用三秒钟把它推倒了。

 

你是不是做梦了,张哲华直起身子,握着手机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泛白。詹鑫眨了眨眼睛,没有,什么都没梦到。

李逗逗和蒋诗萌回来了。哲华,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李逗逗说。张哲华说,手机没电关机了。

鑫仔醒了啊?蒋诗萌说,给你带了可乐,要不要。

要,詹鑫拿手摸了一把脸,咱们继续盘本。他拉开可乐的拉环,清脆的一声,空气里一股甜味,隔着焦糖色的泡沫,张哲华对着他笑了。

 

-07-

然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依然一起创排,一起打游戏,一起在创排间睡觉。

詹鑫疑心那是不是他做的梦,张哲华仍然在后台把手臂放在他脖子后,录制前会在熄灯的时候牵住他的手,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盯着他看。夜里房间不开灯,詹鑫惊醒,墙角一只从外面飞进来的萤火虫,黑暗里一点微弱的亮光,那是张哲华看着他的样子。

录完了嘉宾赛,又一轮疫情,没地方可去。詹鑫不知道张哲华休息的时候做些什么,张哲华要找他的时候不会直接给他发微信,反而会问李逗逗。李逗逗什么都说,在镜头前也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在旁观者眼里清清白白,问心有愧的人才会觉得不清白。

但比赛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压力都很大。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是作战前的黎明,在薄雾里等着,让人绝望。米未也越来越空,刘旸很早就回去了,李逗逗原先还来,隔了几天被弹窗,偶尔还视频,到后来只发语音。创排间里詹鑫咳嗽一声,到处都是回音。

张哲华站在窗户边上,手揣在袖子里,像东北老大爷。暖气开着,张哲华非要开窗,说闷。

今年北京会下雪吗?张哲华问。去年这时候就下了。

回鞍山天天都有雪。詹鑫说,他忙着改本子,让张哲华把窗户关了,小心着凉,詹鑫说,你要被隔离了咱俩就能退出决赛舞台。张哲华顺从地把窗户关了,那也挺好,他说。

决赛被推迟,但詹鑫定好的线下演出还是要继续。詹鑫的线下几乎不用排练,所以也没有影响。他问张哲华要不要来看,反正不收票钱,一个便宜三个爱,詹鑫说。张哲华却没说要去,可能有采访,他说。詹鑫也不在意,反正你都看过两遍了。张哲华笑了,每一次都是全新体验。

去天桥的路上反倒开始下雪了,詹鑫坐在佳佳的车里,暖气开得太大,车窗上全是雾气。佳佳问,马上要决赛了,准备好回归线下舞台的落差生活了吗詹鑫。

詹鑫没接话茬,六点的北京路上全是红灯,星星点点落在结了水珠的车窗上,远处一点影影灼灼的星光,他呵一口气,雾气遮住了光。手机响了,张哲华发了一条微信,下雪了,詹鑫点开,没回复。

佳佳一边开车一边背词,詹鑫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你是不是有病,佳佳说。詹鑫从车窗缝里伸出去三根手指,雪花落在他手指上,一瞬间就化了,冷得他哆嗦。要勇敢,鑫仔,第一次上台之前张哲华这样握住他的手,张哲华的手指比北京的初雪还要冷。 

场子里倒是很热,物理性的热,观众给的反应也很热。詹鑫破天荒地没有忘词,节奏对得天衣无缝,佳佳说,可以啊詹鑫,感谢米未。

中场休息的时候詹鑫和佳佳和台下的观众互动。观众进进出出,一个戴了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的高个子走出去,詹鑫盯着看了几眼,佳佳说,詹鑫你怎么又在台上走神。

下半场詹鑫又恢复了本性,忘词加现挂,台下反而笑得更加大声。表演最后詹鑫认真唱了一首歌,佳佳形容,西城区陈奕迅,单立人演出保留节目,咱们只唱三分钟,多了要付版权费。

詹鑫一边拿着手机查歌词一边唱,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台下的观众在鼓掌打节拍,詹鑫认真看过每一张脸,创排果然让人压力巨大,他居然开始产生幻觉。

结束的时候全场大喊刘波,佳佳说祝鑫仔决赛顺利,拿的奖金可以考虑和单立人三七开。詹鑫留下来和观众合影,等观众走完了佳佳问詹鑫要不要蹭车。雪没停,詹鑫看了一眼微信,没有新消息,我自己打车走,他说。

佳佳回去了,詹鑫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拖拖拉拉往回走。走到门口他停了下来。张哲华站在路灯底下看着他,黑色口罩黑色帽子,一米八十四,头发上落满雪花,原来不是詹鑫的幻觉。

你是不是有病,詹鑫说。毫不浪漫,没有人会对偷偷来看自己表演的搭档这样破口大骂。

张哲华点了点头,路灯太暗,但詹鑫觉得他在哆嗦,好冷啊,张哲华说。

詹鑫叫的滴滴这时候停在路边,他沉默着拉过张哲华的手,张哲华的手掌冷得像死人,詹鑫把张哲华推进了车里。车里暖气开到最大,张哲华一上车先打了三个喷嚏。詹鑫一言不发,到了米未之后他扫了支付宝,张哲华跟在他后面,一路走,雪花悉悉索索地从他身上落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詹鑫问。反正创排间里没有其他人,灯也没开,张哲华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张哲华一直没有说话,但詹鑫看得出他的嘴唇在颤抖。冻死你活该,詹鑫愤恨地想。

也许他是恨张哲华的,詹鑫恍然大悟。他们的默契,他们的一点就通,他们的内部笑话,张哲华在上台前牵他的手,张哲华在舞台上摩梭他的后颈,张哲华在他睡着的时候吻他……一切原本可以简简单单,一切原本应该简简单单。参加完这个比赛,詹鑫的线下表演可以从三百块卖到五百块,张哲华可以从偶像剧男三变成男一,他们都收获粉丝,收获名利,然后每年春节发一个红包,说一句新年快乐。这样不好吗,不应该是这样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程序在哪一步走脱了设置,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詹鑫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每一次他盯着自己睡觉目光如炬,只有死人才会注意不到。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喜剧搭档会和彼此亲吻,因为接吻是爱人才有的权力。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必要在搭档紧张时和他十指相扣,哪怕是在没人的黑暗里。

……是不是应该在张哲华问要不要组队的时候,告诉他他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平等地痛恨这所有的一切……他恨张哲华如此遵于内心,他恨推波助澜的观众看不出龙傲天誓死守护刘波只是一句玩笑,他恨火上浇油的米未为了利益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田地。

我是你捡到的那根绳子吗,张哲华说。他的嘴唇颤抖。詹鑫看着他,终于知道那不是因为冷,张哲华在哭。六个月,这是詹鑫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的样子。

 

编剧詹鑫,一个普通的东北青年,三十四岁,怕高、怕累、怕饿、怕死。今天发现,比起物理的恐惧,他更害怕他的搭档张哲华掉眼泪。

演员张哲华,二十七岁,不近视、不焦虑,不失望,人生中鲜少有负面情绪,拥抱孤独,运气很差,看电视电影舞台剧从不掉眼泪,更不会爱上搭档。

演员张哲华是一个谎言。谎言底下的张哲华害怕孤独,害怕输,不勇敢,恐惧沮丧失望都一览无余,和演员张哲华唯一的相似大概只是运气差。

 

原来张哲华也在害怕,詹鑫想。他伸出手来碰了碰张哲华的脸,说张哲华,要勇敢——他知道张哲华在伤心,但他居然有些开心,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在为同一件事感到害怕。 他的那句要勇敢,不光是说给张哲华,也说给自己听。

詹鑫牵住张哲华的手,没有什么可愤恨的了,詹鑫想,唯一能恨的大概只有自己。 

搭起来的积木城堡早就塌了,张哲华以为他抢占了先机,可先动手的其实是詹鑫。

积雪在月亮底下发光,化雪的时候最冷,詹鑫在夜里被冻得哆嗦,张哲华睡在他旁边,鬓角两边的头发翘着。他从梦里惊醒,天亮了一道缝,刘同和左凌峰还在排练,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詹鑫心如擂鼓,他知道,他将被困在这个冬天里。

 

-08-

北京始终没有彻底放开,但比赛还是要办,决赛没有观众,从对着观众演变成了对着镜头演。

准备决赛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大脑里只有一片雾气,导致詹鑫没有办法再好好回忆起那段时间。生理上的痛苦反而更好,大脑和心是麻痹的,他只记得任何时候只要伸出手,张哲华总在旁边。

他们推了七八个本子,六兽起了一嘴的溃疡,天天喝粥,在走廊里看见詹鑫就绕着走。最后决定还是临时起一个新的。也没有展演,得不到反馈,每一步都是在黑暗里走独木桥,创排间里鸦雀无声,詹鑫说,能行吗。张哲华说,不行也没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无论是比赛,还是其他的,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他们拿了第三名,不好不坏,在舞台上张哲华第一次拥抱了詹鑫,马东问詹鑫有什么想说的,詹鑫哭得停不下来,什么都说不出,把话筒像手雷一样丢给了张哲华。张哲华说我想谢谢詹鑫,詹鑫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去吃火锅,包厢里张哲华坐在詹鑫旁边,问詹鑫想吃什么。桌子底下他们的手始终牵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不再考虑其他的了,张哲华想,心是满的,其他的情绪没有空间。他也不再害怕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作战前的黎明让人害怕,因为纯粹是等待。这一刻真的来了,他只是张开怀抱去迎接,他相信詹鑫和他想的一定一样。

很多人都喝醉了,单立人的几个坐在一起,聊后续的安排。石介甫喝得最离谱,把张哲华的名字都喊错了。李逗逗和土豆都在哭,刘旸说发芽了发芽了。

詹鑫出去抽烟,北京的雪从他上一次在展演前溜出去演专场之后就没有再停过,下雪也是有声音的,仔细听才能听到。门没关紧,隐隐透出来张哲华和郭耘奇唱歌的大嗓门,不知道唱的到底是流行歌还是二人转。

夏令营结束了,詹鑫想,他和张哲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房间,留下那个房间里的大象,回到原来的日常生活里。他走了那么久的钢索,回到平地,应该感觉如释重负。可是然后呢,詹鑫止不住地想,不应该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忧虑,但他记得那个晚上张哲华的眼泪,他们都在害怕……只有未知才让人害怕,他们都想要勇敢,却没有勇气。

可人总会害怕,总会焦虑,负面情绪也是人的一部分。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他们只有彼此,只能为彼此的笑话而笑,门打开后还会遇到更多其他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会发现原来他们拥有过的那些,只是因为彼此没有更好的选择?

歌声好像停了,张哲华在房间里敲玻璃,詹鑫知道他在叫自己回去。玻璃上全是雾气,只能看见张哲华一只眼睛和右手指关节,张哲华在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初中生的伎俩。

詹鑫推开门的一瞬间眼镜上积满了水气,什么都一片模糊,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张哲华,跟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候一样,全身发光,对于詹鑫来说,张哲华永远会是房间里最耀眼的那个人。来到米未找到搭档之前,PD问詹鑫,你对搭档有什么要求。詹鑫说,我就想找个帅的。但后来詹鑫不想让张哲华知道这件事,他不羞于在镜头前承认张哲华有多帅,但他知道张哲华明白,不是只要帅气就能成为龙傲天,只有他用的真心,让他永远特别。

他坐在沙发上,听张哲华唱歌,詹鑫知道他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他不打算再去想了……假设性的问题每一个人都会问,每个问题只是一万个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平行宇宙里可能有一万个不一样的詹鑫和一万个不一样的张哲华,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在米未相遇。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的人生都被永远改变了。而这些改变发生的时候,他们站在彼此的身边,这还不够吗?

 

-09-

詹鑫的线下表演从三百块涨到了六百块,后来涨到了一千块。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第三季开始播了,邀请他去做助演嘉宾,他怕演不好,没去。

张哲华演了几部电视剧,甚至演了电影,男四号,戏份不多,但票房很好。收到喜剧大赛PD微信的时候他正在片场,助理给他滴眼药水。天天戴隐形眼镜,医生说他的角膜已经被磨得只剩下浅浅一层。

单立人后台里,李逗逗看着手机,詹鑫坐在她旁边。李逗逗说好像哲华也被邀请了,我看看他去不去。过了一会儿说,啊,他拍戏,没有档期,真是个大明星。

李逗逗说话的时候看着詹鑫,好像要在他的表情里研究一些什么。詹鑫也盯着她看,李逗逗看不出什么,又坐了回去。

不是拍戏,詹鑫说,是排戏,话剧。哦……李逗逗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体验过舞台的人会上瘾,反馈是实时的,不会在忘记了一个角色的半年之后强迫自己在摄像机前回忆那时的感受。舞台上的一切都做不了假,至少对詹鑫而言。

石介甫跟张哲华说,只要你来,单立人的所有舞台都对你免费。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有没有来过,是不是还会带着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站在下雪的路灯下,他在观众席里试图找过,佳佳说,不要走神,詹鑫。

但张哲华在另一个舞台上,两个舞台车程二十分钟,他们却没见过面。张哲华没有试过在观众席里找詹鑫,他宁愿詹鑫不来。

 

张哲华的话剧每一场都爆满,最后一场的时候邀请了多年前的原版女主角来做嘉宾。郭耘奇问他要票,张哲华说要不问问黄牛,气得郭耘奇连发了三个刘波刘海留疤的表情包。

经纪人说,给你留了五张票,你想要给谁?张哲华在微信通讯录里拉了很久,第五个名字他写的是詹鑫,后来划掉,换成了郭耘奇。

 

——人是可以像犀牛一样那么勇敢的,那怕很疼也是可以的,看你疼过了是不是还敢疼。大多数人痛过一次就缩起来了,像海葵一样,再也不张开,最后只能变成一块石头。

要是一直张着就会有不断的伤害,不断的疼痛,但你还是像花一样开着。

 

这是女主角的独白。但张哲华背得一字不差。舞台的灯光像是银河,空气里的灰尘是行星,他闭着眼睛,不是在演戏,是他真实的灵魂碎了一片,掉在舞台上,碎得悄无声息,像一片雪花,落在朝阳公园东七门。

张哲华睁开眼睛,伸开双手抱住了女主角,台下所有的人都在鼓掌。他看见了詹鑫,黑色口罩黑色帽子,朝着他微笑,不是他在做梦,也不是幻觉。

结束了之后詹鑫在后台等他。张哲华说,可我没有给你留票。詹鑫笑了,说你怎么这么记仇,那一次新喜剧专场我明明让石老板给你留了票。

詹鑫穿的是他买的那一套西装,深蓝色,在这个季节显得太单薄。詹鑫瘦了,换了一个发型,除此以外什么都一样。

他们在后台聊了很久,张哲华聊他后续的话剧和电影安排,詹鑫聊他新喜剧的舞台和李逗逗的新搭档,没有人提起以前的事情,不提起就仿佛不存在,他们至少还有这样的默契。

舞台的灯被关上了,外面有人在打扫卫生。詹鑫拍了拍椅子,说原来你戴近视眼镜是这个样子。

张哲华看到镜子里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一晃神的瞬间也觉得陌生。医生说角膜不太好,现在不拍戏的时候就戴框架,张哲华说,是不是挺难看的。他对着镜子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经纪人说,如果换成金丝的,看起来更像龙傲天。

张哲华觉得那三个字落地的时候,詹鑫脸上闪过了一个痛苦的神色,但又觉得是他多想了。詹鑫说,怎么会,很帅。

他送詹鑫出门。到了门口,詹鑫看着他,说张哲华,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张哲华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其实懂,但他不愿意配合,舞台上的两个演员不能各演各的,只要一个人不想出戏,另外一个人就一定要把这场戏演下去,怎么詹鑫会不懂不明白这个道理………张哲华的眼睛很酸,为什么戴着框架眼镜还会这样,是不是那片衣柜里地上捡起来的隐形眼镜划伤了他的角膜他的眼睛他的灵魂。

张哲华觉得痛,这是勇敢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不愿意缩起来,他不愿意变成石头,他宁愿痛着。

詹鑫抿了抿嘴唇。张哲华在心里无声地祈求他,求求你了,不要说透,不要揭穿,张哲华需要的只是最后的一丝体面。他握着詹鑫西装外套的手指因为用力发白,他在这一刻恨透了詹鑫,他想知道詹鑫为什么不能把这场戏演到底,他们已经在舞台上演了三生三世,在舞台下多演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有什么难的?他又不是每分每秒都要詹鑫配合。

詹鑫听不见他无声的祷告和祈求,詹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这时候张哲华才知道自己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詹鑫面前流泪,他的尊严、骄傲、勇气统统粉身碎骨,害怕得牙齿打颤,嘴唇发抖。

和上一次流泪时候一样,詹鑫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伤人的了。两年过去了,张哲华的时间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决赛开始就停滞,没有什么是新的,他把自己困在那个冬天。

可詹鑫却走出来了。

詹鑫用手指给他擦掉了眼泪,说张哲华,要勇敢。詹鑫把张哲华的黑框眼镜摘下来,张哲华记得自己对他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一起下定决心要把这场戏演到演不下去,但詹鑫先下台了,留下他一个人演独角戏。

张哲华还在哭,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詹鑫拿西装的衣角给他擦眼泪,最后把西装脱了下来,任衣服在张哲华手心里被拧成一条抹布。

张哲华,詹鑫用郑重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张哲华知道他要走了,詹鑫没有明说,但他就是知道。詹鑫说,你已经不是龙傲天了,詹鑫说,我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张哲华不知道詹鑫是什么时候走的,太痛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人想要活着,想要爱,会这么痛苦。原来出戏这么痛,他想,表演老师说的,居然是真的。

詹鑫的那件蓝色西装外套留给了张哲华。他想起詹鑫在创排间里唱的粤语歌,你还嫌不够,我将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

原来詹鑫说到做到,咒语被解开了,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龙傲天。

 

-10-

但张哲华毕竟还是个孩子,哭了几场之后,逐渐也慢慢痊愈了。偶尔给詹鑫发微信,詹鑫给他发自己新写的段子,张哲华说,你看这个番可以这么翻上去。

他们真的成了每年过年会互发红包拜年的朋友。

有一年张哲华和詹鑫回到鞍山一起过年。和疫/情一样,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年初一那天早上张哲华和詹鑫约好了爬千山,他们在山顶看日出。

鞍山的雪果然和北京的不一样,詹鑫说。

张哲华说,你还记得我们决赛之前,北京下了雪吗。

詹鑫说,当然记得。

他转过头看着张哲华的侧脸,张哲华戴着黑框眼镜,很少再戴隐形,也不再揉眼睛。和詹鑫一样,他出戏了。

雪花落在他们两个的头顶,也许和朝阳公园东七门下的是同一场雪。

詹鑫知道,龙傲天和刘波在无数个其他的时间线里还会有无数的故事。在东北、在东南亚、在未来……没写出来不代表他们没有发生。

但他和张哲华的故事,在这里也许就是结局了。

在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张哲华耗尽所有运气遇见他,这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里,所有宇宙无限可能性里,最好的那一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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